隔天下午，阿凯开车经过西村的公交车停靠站时，她又看到昨日那位老奶奶。

午后的冬阳明媚耀眼，那位老奶奶伫立在站牌下的阴影处，双手拄着拐杖，微瞇的双眼远望仿佛无尽蜿蜒的公路另一头。

“阿凯，路边停一下。”睿颖连忙要求。

阿凯依言缓下车速，路边临停。

“那位老婆婆不知道要去哪里，这个公车站没有椅子，看她站得很吃力的样子，我们载她一程好吗？”

“好。”

两人一起下车，走向公车站牌。

老奶奶缓缓抬头，瞇起白浊的眼睛看着他们，睿颖对她点头致意。

“老婆婆，你在等村口医院的公交车吗？还是想到哪里去？我们可以载你。”

“多谢你啊，年轻人，我在等我的孙女回来。”

原来是在等人。年纪这么大了，连站都站不稳，还亲自在公车站等候，睿颖忽然觉得有点感动。

“你孙女快到了吗？”

“她在北部念书，说好除夕要回来的。”老奶奶微笑地说，满布皱纹的脸十分慈祥。

“除夕？可是现在距离除夕还有大半个月欸。”睿颖诧异地说，心想老婆婆大概是记错日期了。“时间还早，你等她回来那天再来就好了。”

“没有关系，我想在这里等，好像等一下就能看到她一样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虽然冬阳和煦，但巷口风大，老奶奶拄着老旧拐杖的身形在风中显得颤颤巍巍，睿颖正想继续劝她回家，阿凯却轻按她的肩膀阻止。

“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，随她吧！我有几个朋友住附近，我叫他们弄几张椅子过来。”他说着，走回车子拿手机联络。

阿凯的朋友很快就抬着自家的藤椅赶过来，整齐摆放在公车站牌下。

老奶奶向他们一一道谢后，才慢慢坐在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。

“多谢你们，实在是很不好意思。”

“不用客气。”阿凯摆摆手，示意那几位朋友先离开。“如果不介意的话，想向你打听一个人。”

“你想找谁，说给我听听，如果是附近庄头的人，大概没有几个我不认识的。”

这位老奶奶虽然年纪甚大、老眼昏花，但神智十分清楚，说话也有条有理。

阿凯将阿采嫂的事简单述说了一遍。

老奶奶静静听着，白浊的双眼瞇得更细了，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，也好像睡着了。

“阿采嫂……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，自从我先生作古了以后……”

阿凯和睿颖惊讶地相视一眼，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他们苦寻不着的人。

“你就是阿采嫂？可是听说阿采嫂住在村口医院附近……”睿颖不敢相信地说。

“『阿采』是我先生的名字，我先生死得早，三十出头就亡故了，自他去世后，就再也没有人叫我阿采嫂。我本名是秀子。我儿自小身体不好，长大后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，为了看医生方便，我带着他搬到老乡长的医院附近，不过，后来他也过世了，我就搬回祖厝和小儿子一起住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睿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。

这位看起来年近百岁的老奶奶被称为阿采嫂是六十多年前的事，难怪现在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了。

明显患有白内障的双眼来回打量他们二人，“你们找我有什么事？我不认识你们。”

“秀子婆婆，你记得阿坤吗？”

“阿坤……阿坤……”老奶奶口中喃喃重复这两个字，混浊的眼瞳渐渐泛起水雾。

她两眼含泪告诉他们，当年阿坤和她之间的事。

很久很久以前，秀子婆婆还年轻时，寄宿在村中大宅的那些樱花人垂头丧气地搬走了，过了一段时间，有新来的军队驻扎在村子里。

邻长说，那些军人是他们的同胞，但在她看来，那些人和樱花人一样，都说着山里人听不懂的话。

还好，大家虽然语言不通，倒也井水不犯河水，军人每天忙着操练，村民每天忙着种田，彼此相安。

有一天，门外突然传来骂人的声音，正在煮饭的秀子探头看，只见一名军官正在他们家的番石榴园痛打一个阿兵哥。

秀子看到那个少年阿兵哥双手紧紧握着一颗番石榴，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。

她连忙跑过去，用汉语对军官说：“不要打他了，那个番石榴是我给他的，不是偷的！”

军官不知道是听不懂汉语，抑或是不想理她，即使她一再重复大喊“番石榴是我给他的”，军官仍然把少年阿兵哥狠狠揍了一顿，打得他蜷缩在地，还使劲踹上几脚。

少年阿兵哥被拎走之后，她捡起地上那颗咬了一口的番石榴，心里非常难过。

那个年代，山村里没有商店，也没有市集，只有适逢节日的时候，部分村民会自己做一些发糕、馒头，编一些箩筐、草鞋，在陡坡上的小径贩卖。

有一次，她担着自己种的番石榴，跟着邻人去陡坡摆摊。

几个年轻的阿兵哥站在远处，眼神贪婪如饿狼般盯着那些箩筐里的食物，却不敢靠近。

现在村民们都知道那些当兵的很穷，衣衫破烂不说，常常连饭也没得吃，日子过得比山村务农的人家还要艰苦，所以也没有人想兜揽他们。

秀子认出上次偷番石榴被打的那个少年阿兵哥，招手叫他过来，塞了几颗番石榴到他手里。

“给你吃。”她用汉语说。

阿兵哥大概听不懂，双手捧着番石榴，却不敢动。

“伊供给你粗啦！给你粗！1”旁边一个村民用极为不标准的汉江国语对他说。

阿兵哥状似理解了，闪着泪光的眼睛看了秀子一下，低头用力啃咬着番石榴。番石榴很硬，他却吃得极快，好像很久没吃过食物那样。

“吃慢点、吃慢点！下次啊，别再偷别人的东西，这样是不对的，就算你的长官不打你，别人也会打你，你家乡的爸妈哪有不心疼的……”秀子好意劝他。

对方非常专心地狼吞虎咽着，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。

不用操练的时候，阿兵哥偶尔会来找她。有时候帮忙晒咸菜，有时候帮忙采收番石榴。

问他家在哪里？他很仔细地回答了，但因语言不通，她一个字也听不懂；就算听懂了，大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。问他叫什么名字？他说的中文名字，她同样听不懂。

“阿姨，你叫我阿坤好了。”他说。

“阿坤”两个字听起来像汉语发音，她终于听懂了，于是就叫他阿坤。

虽然阿坤总是用乡音浓重的方言喊她“阿姨”，让她觉得有点别扭，但她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岁数跟她大女儿差不多的少年阿兵哥的。

有一次，秀子去陡坡下面的小溪洗衣服，因为同行的女伴有事先回家，她就一个人留下来洗。好不容易洗完衣服，已是黄昏时分，残阳如血。

她用扁担挑着洗好的衣服，爬上陡坡。

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穿皮鞋的军官拦住她，一个拉她的手，一个拉她的辫子，涎着脸说一些陌生的语言，两人脸上邪秽的笑容透露出恶意。